她心念一软,“方小姐,方小姐。”母亲笑了。“我不死,我长命百岁,”宋没用点头。母亲反捏她。她们的手,都窄小如动物爪子。宋没用的淡黄透红,指间斑斑冻疮疤痕;母亲的手,掌心姜黄,指头一截一截,仿佛营养不良的竹子。
天气热得快,转瞬七月底。蝉声挠人,梧桐叶沉沉不动,药水弄的泥浆地,皴得一块一块。
街坊每日聚老聂家,听“最新情报”。老聂上过私塾,识得几个字。他儿子是卖报的,穿格子小西装,走街串巷,耳听四方。忽说要和日本人打仗,忽说双方谈判了,忽而大批国军进驻,忽而传闻日本派出“毒气队”。
悬悬不决,惶惶难安。
一天,老聂说得起劲,突然停住:“你来干吗,帮你哥探消息?”左右顺他所指,盯住宋没用。宋没用羞着脸,退出门,越想越愤,折回老聂家。“你才当汉奸,你们全家当汉奸。我哥是好人,是大好人,不许你冤278枉他。”嚷罢,眼泪汪汪,不顾一屋人侧首瞠目,跑了出去。
街坊明显疏冷了。宋没用也疏冷他们。整日闭门关窗。待到天黑,才低眉耷眼,疾步穿过弄堂,到河边洗衣、打水、刷马桶。母亲说:“没用,你不笑了。”宋没用说:“我本来就不笑,”又说,“妈,你只剩我了,我也只剩你。”末伏时分,母亲发热病。满头满脑烧红着,一屁股褥疮。宋没用将饭菜捣烂。母亲一闻,说不爽口。宋没用捡瓜皮,洗净,切块。母亲也不吃,喊渴。又嘴唇抖抖,把水漏在前襟。宋没用沾湿棉布,给她润唇。母亲拽她手。一刻离开,就呜呜哭。宋没用到哪里,都背着她。她轻成一把柴火,埋怨女儿的脊梁骨,硌得她胸疼。夜里服侍母亲躺下。不时嚷嚷小便。扶到马桶上,嘀嗒几点,又尿不出,下身瘙灼。宋没用索性彻夜坐起。窗外无风,浑身腌在油汗里。指头滑腻腻,捏不住妈妈的手。